苏州河

文/苏陌安

一

流光开始想象同一件事出现不同结尾的可能，不可抑止的想。他给自己说，流光，你需要知道，杨小若如果知道你爱她，她是会突兀的尖叫对你恶语相向还是会对你表示欢欣。而她恶语相向又是怎样的恶法，是拳打脚踢还是直接一耳光对着你说混蛋。当然，还有欢欣，不过他想，也许欢欣的结果并没有很多，也许就只有一种，他思前想后的那一种，那就是我愿意。

他一下就变得忐忑起来，他忐忑的想着杨小若跟他的未来。

杨小若是他的同学，从小学二年级杨小若转到他所在的班级开始，直至现在。而今，他们已经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不大不小，刚刚满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龄。

流光很满意青春年少这个词，他觉得没有再符合他的这个词组了。你看，他在昨天，刚刚开始他的二十岁，向着成年人的世界进发，而且还有一群朋友，可以意气风发的对着国家时事或者家庭琐事发表自己的见解，而不用管它到底是错是对。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可以脱离父母的掌控，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想到某些地方的时候，他忽然低声失笑。然后，然后是讲台上老师对着角落里喊，那位同学，请你回答建筑的基本含义是什么。他抬起头看向四周，想看看那个被老师点到名的是哪位倒霉蛋。再然后，再然后他看见，老师看的是他，他忽然有点害羞，低下头对着旁边的同学说，你说那老师怎么老看着我，我可对男同之好一点兴趣都没有。同学的回答很揪心，揪心的他只能站起来对着老师说，我不知道。同学对他说，老师让你回答问题不看你看谁，自恋狂。

流光真的是自恋狂，他宿舍的同学都这么说。他们说他可以一个人拿着一面镜子对着自己那张脸瞧上半天，然后还会莫名其妙的对着舍友说，你们说，就凭我这张脸，我还会泡不到妞么，怎么可能，就算我不想泡妞，但我这张脸也会不由自主的让妞来泡我的。

但流光真的是没有女朋友的，甚至于他在这个学校两年认识的女生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当然，班级的除外。面对舍友的质疑，他抓抓头，顺手从头发里揪出几块头皮屑说，我不想泡妞。对此，舍友集体举起中指说，谁不知道你喜欢的是杨小若，而杨小若对你一直若即若离的，所以你才一直这样单身。

他忽然的就变了脸，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他们吼叫，你们才喜欢杨小若呢，那种只知道看书的小姑娘谁会喜欢。而且，我们一直是朋友，一直都是。他的声音慢慢的变小，最后变的低不可闻，随后，他又从座位上跳起来兴高采烈的说，怎么样，我刚才的气势怎么样，有吓到你们吧。嘿嘿，我就知道你们会被吓到的，电影里大哥大都是这样的脾气的，变幻莫测的和杨小若一样啊。说完他坐在座位上苦着脸看着杨小若昨天晚上挥着拳头恶狠狠的逼着他要在两天之内看完的杜拉斯的小说。

二

时间真的过的很快，快的流光刚刚把杜拉斯的小说看完，杨小若的电话就打过来让他去学校的图书馆某一层中某一个教室里找她。

让他去找她的原因很简单，简单的只是她伸出手把流光夹在腋下的书拿出来翻了翻，而后对着他说，你看到了什么。他挠挠头说，我就看到杜拉斯说写作是一种暗无天日的自杀。他的语气忽然就高涨起来，他说，小若呀，你看，人家国际名人都说写作是自杀了，你就不要再写那些穷酸文了吧，虽然写的很好看。可是你知道我不想给你送终啊。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声音很小，小的他觉得坐在离他不到二十公分的杨小若也会听不见。

现实通常如此，能将人心底最隐秘的事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的剥开，然后露出内层最柔韧的心。流光捂着左耳对着杨小若求喊，痛，痛，你再不放手我的耳朵就要被你揪掉了。耳边传来杨小若恶狠狠的声音，你以为我听不见你说的话么，啊。你有种把那句话再说一次，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的。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郑重，眉毛微微的皱在一起，他说，小若，我不知道杜拉斯说的对不对，但我想，你还是少写一点小说比较好，毕竟，写作真的是要用脑子的。杨小若低着头，过了很久才说，流光，你知道的，这是我的爱好，我唯一的爱好。你知道么，杜拉斯说，她写作，她除了写作用的水笔和铅笔，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我，也是一无所有的。杨小若的声音说到最后忽然变得飘忽，像极了流光曾经道听途说来的那种中世纪最流行的咏叹调，一句一顿。

他把手放在杨小若的双肩上，迟疑了一下又拿了下来，然后说，可是你还有我，你还有你母亲。我们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杨小若忽然低声啜泣起来，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可是你们有一天终将会离去，我还是得一个人，我也只能是一个人。

窗外有风吹进来，把杨小若披在肩上的头发吹的飘起来。他走过去把窗户关好，又转身把手放在杨小若的头上，用一种亲昵的姿态对着杨小若说，起码现在你还有我们，我们都只是要过好当下就好的。不是么。

他把手拿开说，我先回去了，你在这里好好看书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杨小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她说，流光，如果2012真的存在那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担心以后了。

他顿了顿，然后摇着头说，你不要乱想了，不会有2012的。

三

流光一直觉得杨小若是一个病态的人，她生活在无尽的惶恐之中，担心着一些未来的事。而当下，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就像她小时候总是对流光说，流光，如果有一天我们长大了，我们是不是就会死去。流光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把手上还没有干透的泥巴趁杨小若没有注意到的空档，全部抹在她的脸上，然后在杨小若的尖叫声中大笑着跑向别的地方，继续他的过家家游戏。

那时的流光是不想面对这种问题的，现在的他也是这样。于是，他开始刻意的避开杨小若，每当杨小若有问出这种问题的时候他要么找借口离开要么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偶尔的因为演戏太过逼真，让自己真的睡着了，便会在第二天的早上一个劲的拿着杨小若的作业低头狂抄。

但有时候流光也会和杨小若面对这些问题，面对这些让他头疼的问题。但通常的，他都只有一种说法，那就是，我们要活在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2012的热映也是如此，看完这部全球性的灾难大片之后。杨小若和他从电影院出来，她忽然拽住流光的手说，流光，如果真的有2012，那我期望，我们一起死去，不用面对这个现实残忍的社会。他拉着杨小若的手说，不会有2012 的，我以为只有像我这种无厘头的人才会有事没事的想这些无聊的玛雅预言，达芬奇密码什么的，没想到你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也会这样胡思乱想。他忽然就不再说话，他想起，不管经历过多少时间，有些习惯都是更改不了的，就像杨小若，她从幼时开始直到现在都一直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就像杜拉斯，她从十六岁开始到死亡那天不断变换却一直存在的爱情，虽然爱得人换了又换，但她终究一直生活在爱里，生活在没有年龄之分的爱情里。

杨小若忽然把手从他的手上挣脱，笑着跑向远处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好久没玩过了。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消失不见。他把手插进裤袋里摇摇头笑着自言自语，真是长不大的小姑娘，这么大人了还玩这种小游戏，这种游戏我早在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已经不玩了。

他忽然撒腿跑起来，还一边喊叫着杨小若的名字。在他的背后是一块幕布，上面印着电影《苏州河》里的对白，以及在幕布后面伸出小半个头看着流光背影的杨小若。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去找我吗?

我会的。

你会一直找到死吗?

我会的。

你骗人，那种事情只有爱情故事里才有。

四

苏州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城市，它的河，它的园林，还有苏州之上的人，不论是在晨光熹微时还是在暮色四合时都有一种别致的美。流光和杨小若站在苏州桥上，他指着苏州河说，小若，你看，这里就是拍《苏州河》的地方。也没有电影里说的漂亮么。杨小若的手撑在护栏上，她的眼睛闭着，过了很久才说，电影里的画面都是经过处理的，比现实中漂亮很正常。

来苏州游玩是杨小若的意见，她说，清明节难得有几天假期，我们去苏州玩吧，顺便看看马达和牡丹殉情的地方。看看到底是多大的勇气才能出现那种赴死的情景。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流光，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去找我吗?

我会的。

你会一直找到死吗?

我会的。

你骗人，那种事情现实里怎么可能会有。而且，你以为我在让你背《苏州河》的台词么?

如果我爱上了你，我会找你找到我死的那一天，不管它是不是《苏州河》的台词。

可我一直把你当哥哥。

他转过身，把身体靠在护栏上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的说，是啊，我一直是你哥。

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父母离婚，然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父亲将杨小若的母亲迎娶进门，而杨小若，也因此成为了他异父异母的妹妹，之后，两人一直相处到现在。

他忽然抓住了杨小若的双手，急切的说，我们可以像电影和小说里的一样，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

杨小若用力的挣扎开他的手，没有表情的对着脸色通红的他说，你都知道那是电影和小说，而我们，是现实。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中的兄妹，虽然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但户口本上，还是明确的写着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容置疑的兄妹，，我们是兄妹，我们成不为恋人和夫妻。我们，从我们的父母结婚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了成为恋人和夫妻的任何机会。

流光伏在苏州桥的护栏上看着苏州河，波光粼粼的泛起层层凌波。良久，才低沉的笑了一笑说，我们回去吧，这天也快黑了，明天还要回学校呢。

流光的背影看起来很萧瑟，那一刻在她的眼里，流光就好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佝偻着双肩随着时光渐渐走远，萧瑟且寂寥，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只能随着模糊的方向感摸索着前进。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然后随着流光的背影亦步亦趋的往回走，留下空无一人的苏州桥陪着苏州河一直存在着，从天荒到地老。

五

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什么，清明节从苏州回来之后，流光的时间变得很规律，他把电脑里下载的游戏全部卸载，然后拿着《建筑力学》，《城市发展史》之类的教科书看。每天的休息时间也从之前的半夜两点跳到了晚上十一点。偶尔和杨小若出去吃饭，聊天。更多的，却是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开着轻柔的音乐对着屏幕码字。

我最近在准备自杀。他咬着吸管对着杨小若说。

杨小若的头从书本里猛的抬起头，她的声音拔得很高，她说，你说什么，你在准备自杀，你没有这么想不开吧。他低着头吸了一口杯子里的原味奶茶笑着说，杜拉斯不是说写作是一种暗无天日的自杀么，我最近在练习怎么写作，你说，我是不是在准备自杀。

杨小若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用手拍拍胸口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自杀呢，那我可要愧疚死了。不可否认，那一刻的杨小若表现出来的状态真的是很娇憨，娇憨的流光愣愣的看着杨小若，直至杨小若在桌子下面用她七厘米的细高跟踩了他一脚才醒过来。他用手摸着头说，对不起，只是你刚才的状态太吸引人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你这样了。

空气开始变得沉闷，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忽然响起了一道惊雷。

流光看向窗外，眉头皱起来说，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先送你回宿舍吧，不然会淋湿的。

六

该怎么说这件事呢，那一道惊雷过后，流光将杨小若送回宿舍，然后转身跑出去在一道亮光之后就倒地不起的身影在那一刻是多么的亮眼，亮的杨小若看着流光的身体在离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倒下只来得及交出一句哥哥就没有了任何的下文，也许，她是想说，小心。但流光终于是没有听见的，他也没有机会听见。那是一道闪电，一道肉眼看见差不多有直径十厘米的闪电。闪电的准头很不好，很不好的它打中了跑回宿舍的流光，然后，流光倒地，再没有了任何的音讯。

杨小若不顾一切的跑到他的面前，步伐摇晃的背着他的身体回到她的宿舍。然后把他放在地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用力的压着，她一边压着胸口一边大声的叫，哥哥，你一定要支持住，很快就可以去医院了。你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了。她的声音沙哑，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的。

他的手忽然动了一下，抓住她放在他胸口的手说，小若，如果我走了你会去找我吗?杨小若的声音已经断断续续，听见他的问话，她哭着说，我会。流光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应该是弄疼了伤口，他的嘴角扯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他说，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我会找你找到死。

你骗我，那是爱情故事里才有的事情。

可是你是我哥哥。

流光的手紧紧的抓住杨小若的手，然后放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是你的哥哥，一直都是你的哥哥。

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听力也大不如前。隐隐约约的他看见杨小若不断的流泪，眼泪滴在他的脸上，顺着皮肤流进他的嘴里，他想，原来眼泪是咸的。

然后，然后事情再没有了以后。他也没有再听见杨小若声竭力嘶的对着他喊，流光，我爱你，我要和你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我们要成为恋人，我们要成为爱人，我们要一起死去。